87版《紅樓夢》導演王扶林:有敬畏之心 才有經典之作

87版電視劇《紅樓夢》劇照 資料圖片

何為經典?經典就是經過時間沈澱和大浪淘沙後依然歷久彌新的傳世之作。它書寫和記錄了時代的進步、社會的變遷,捕捉和反映了人們生活和情感的變化,最能代表壹個時代的風貌,最能引領壹個時代的風氣。新中國成立以來,我國產生了大量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,溫潤心靈、啟迪心智,至今為人們所稱道。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,本報開設《大家談經典》欄目,約請文學藝術領域的大家名家,暢談經典創作的故事和心路歷程,以期為當下文藝創作帶來經驗和啟示。

午後的陽光讓客廳的壹角明亮而溫暖。王扶林身著格紋外套、壹條深藍色牛仔褲,靠在沙發上,儒雅中透著幾分時尚。聊天中,王扶林的臉上時不時泛起淡淡的笑容,陽光般和煦。

執導電視連續劇《紅樓夢》《三國演義》的確是時間有些久遠的事情了。王扶林擡頭看著天花板,自言自語說:“《紅樓夢》已經播出近32年,《三國演義》播出25年。我是沾了曹雪芹和羅貫中的光。”

有人說導演只要有壹部代表作,就可以受益終生。王扶林執導的新中國第壹部電視連續劇《敵營十八年》在當時全民收看,萬人空巷。之後導演的87版《紅樓夢》和94版《三國演義》接連成為中國電視連續劇史上的扛鼎之作,牢牢占據了億萬觀眾記憶的內存空間,至今難有超越者。

紅樓壹夢三十余載,再回首時芳華依舊。電視連續劇《紅樓夢》《三國演義》為何能經久不衰?王扶林回了四個字:“敬畏之心。”在他看來,“對待文學名著必須有敬畏之心,改編的首要原則就是要忠實原著,不能損害原著精神。”

心有所畏,行方有所循。正是抱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敬畏,王扶林“開辟鴻蒙”、披荊斬棘,築造了中國電視連續劇的多座高峰。

1、每次改編名著都是壹次朝聖之旅,心中充滿敬畏,腳下如履薄冰

好作品的秘訣是什麽?

“劇本!”王扶林的回答斬釘截鐵,“沒有質量過硬的劇本,壹切都是妄談。”

雖然已退休多年,王扶林現在念茲在茲的仍然是他摯愛的電視劇。“現在很多電視劇只靠表面上的花裏胡哨博眼球,弄幾個明星來撐場面,這是站不住腳的。電視劇能不能吸引觀眾,還是要靠作品的質量。我們在動筆寫電視劇《紅樓夢》劇本之前,光研究原著就用了壹年時間”。

20世紀70年代末,王扶林去倫敦考察,回來後便提出:“英國可以把莎士比亞的作品拍成電視劇,我們為什麽不能讓中國古典作品見諸熒屏?”當時中國尚無改編名著的先例,他的提議只能暫且擱置。

機遇很快就降臨了。1982年,中央電視臺臺務會正式決定開拍電視連續劇《紅樓夢》,導演就由王扶林擔任。

接到任務後,王扶林的心情“壹則以喜,壹則以懼”:喜的是多年的夢想竟如願以償,懼的是對名著改編尚心裏沒底。王扶林只在青年的時候瀏覽過《紅樓夢》,並沒有通篇看下來。不懂原著,怎麽能拍好電視劇?王扶林心裏有些打鼓,便請教了紅學家吳世昌。吳世昌建議他先召開壹個座談會,聽聽紅學家們的意見。

1982年的冬天格外冷,在中國音樂學院的壹間屋子裏,擠滿了紅學家,熱烈的討論聲蓋過了屋外寒風的呼嘯聲。

“大部分專家都覺得這個事情很好,但也有不少專家擔心能否改好。”王扶林心想,自己初出茅廬,能幹起來就不簡單了。他壹直很信服鐵人王進喜的處事哲學——“沒有條件,創造條件也要上”。

“誰來改”“怎麽改”成為首要問題。“有人熟悉影視編導,但不懂《紅樓夢》;有人懂《紅樓夢》,但不熟悉影視編導。兩者兼而有之的人很少。”權衡再三,王扶林最後建議臺裏找懂原著的人來改,“不熟悉影視編導,可以找人協助。但不懂《紅樓夢》,很難在短時間內學通”。

紅學會推薦了北京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周雷、曾寫過電影《譚嗣同》劇本的中央黨校研究員劉耕路以及淮北師範大學講師周嶺,三人組成編劇組。中央電視臺還接受王扶林的建議,成立了顧問委員會,邀請王昆侖、沈從文、啟功、吳世昌、吳祖光、周汝昌、曹禺等壹批紅學家和劇作家加入。

人前表現得幹勁十足、信心滿滿;晚上回到家,盯著房頂,整夜不能入睡。“《紅樓夢》的改編,事關祖國文化遺產的傳承,千萬不能搞砸了。”王扶林說。

王扶林向臺裏請求解除他日常錄播節目的任務,用壹年時間研讀原著,翻閱有關學術文章。遇到不會的問題,就向紅學家們請教。盡管如此,在紅學家們討論劇本的時候,他仍不敢插話,害怕自己理解太膚淺。“那時每天都像踩著地雷,小心翼翼地走每壹步。”

1987年5月,《紅樓夢》的熱播猶如壹聲驚雷,喚醒了古典文學名著改編的春潮。兩年後,中央電視臺計劃將《三國演義》改編成電視劇,當時很多導演主動請纓,臺裏決定還是讓王扶林擔任總導演。

改編的經歷總算有了,但拍《三國演義》如同要跨過另壹座險峰,壹切要從零開始。王扶林和五位分導演僅研究劇本就花了8個月時間,每周討論壹次,每次討論兩集左右。導演和監制必須參加討論,其他主創人員有時間也要過來聽。“那時,會議室裏滿滿都是人,很多人主動來聽。他們覺得聽專家講解,可以加深對小說的理解。”

壹個小細節往往就會爭論很長時間。在“煮酒論英雄”壹場戲中,曹操試探劉備是否有野心,他指著劉備,後又指著自己說:“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爾。”改編者害怕觀眾聽不懂文言文,就想改成“惟使君與曹操爾”。為此,劇組專門開了壹次會討論,最後決定不加“曹”字。“小說裏的話,演員說起來很有氣勢。如果加了,就表現不出曹操的狂妄自大和不可壹世了。”

6個編劇、5個分導演,84集電視連續劇、近4年拍攝周期……這樣的情況下,想讓改編的風格統壹,難度可想而知。壓力有時也會成為攀登高峰的基石。王扶林與其他主創人員從大處著眼,小處著手,既對情節走向有總體把握,又從劇本的細枝末節問題抓起,就這樣壹步壹步完成了這部鴻篇巨制,實現了劇情發展統壹、畫面語言統壹、人物性格統壹、藝術風格統壹。

看似平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卻艱辛。在王扶林眼中,每次改編都是壹次朝聖之旅,心中充滿敬畏,腳下如履薄冰。“對待名著改編,必須拿出搞學術研究的態度,突擊性完成古典名著改編是絕對不可以的,沒有深厚文化積澱的話,絕對不可以。”

2、“我從來不敢回頭看我拍的東西,總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行”

準確,準確,再準確!

王扶林猶如壹名木匠,仔細雕琢自己的作品,細致入微。“改編名著的目的就是普及名著,讓觀眾從原著中提升文化涵養,了解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。所以,每個細節都要盡可能地符合原著精神”。

在小說《紅樓夢》第七回中,賈府老仆焦大喝醉酒,朝王熙鳳大罵,其中有壹句是“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”。當時有人提出這句話有誤,按照正常邏輯,應為“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”。請教紅學家後,大家恍然大悟:“焦大喝醉了,說話肯定顛三倒四,曹雪芹這樣寫是有用意的。我們不能自作主張,隨隨便便就修改了。”

還有壹次是搭建榮國府的景,府門前壹個牌樓上寫著“榮寧街”。搭景完成後,劇組請紅學家們過來把關,看場景是否符合小說設定。紅學家們看了壹眼就說:錯了錯了!榮國府是弟弟,寧國府是哥哥,應該是“寧榮街”。至今回憶起來,王扶林仍然唏噓不已:“如果沒有紅學家把關,不知後期將遇到多大麻煩。我們不能放過每壹個細節。”

把小說改編成電視劇,是把壹種藝術形式轉化為另壹種藝術形式。兩種藝術形式不同,敘事的方式也有很大不同。既忠實原著,又拍得好看,方能“美美與共”。

小說的第壹回到第五回裏,甄士隱從榮到枯,賈雨村從枯到榮,這個“小榮枯”是全書的壹個縮影。如果要按全本內容來表現電視劇的話,這部分不可或缺。但電視劇畢竟不同於小說,不能播了很長時間,主角還沒有出現。於是,王扶林就在忠實原著的基礎上,把前五回壓縮至半集,讓觀眾能很快看到黛玉進府和寶黛相會。

“如果只照搬原著、以文學的方式塑造形象,電視語言得不到充分發揮,即使故事鋪陳得再好,也很難滿足觀眾需求。”王扶林始終堅持著這樣的原則。

沒有明星,全部起用新演員——87版《紅樓夢》的這個做法在當時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。“我並不反對使用名演員,因為明星的號召力不容忽視。但挑選演員,前提是符合原著的要求。林黛玉進府時只有十壹二歲,找年齡稍大的演員來演,就不是那個意思了”。

王扶林舉了壹個例子,在“意綿綿靜日玉生香”壹場戲中,林黛玉在床上午睡,賈寶玉揭起繡線軟簾,爬到床上喚醒黛玉,二人面對面躺下。“如果讓二十七八歲的知名演員來演,兩人在床上拉拉扯扯,很難表現出兩人的純潔感”。

壹切為了更好地呈現小說原貌。王扶林向臺裏申請10萬元經費,舉辦了兩期創作人員培訓班。他和編劇、監制從全國選出60名學員進培訓班,大部分學員都名不見經傳,有的甚至從來沒有演過戲。

位於北京西北郊的圓明園草木蕭疏、蒼涼寥落,卻因為《紅樓夢》創作人員培訓班的到來,變得熱鬧起來。演員的學習生活安排得十分緊湊。早上是形體訓練,上午請專家講課,下午是表演練習,晚上學員穿上小姐、仆婦的服裝,練習琴棋書畫。“讓演員跟角色談壹次戀愛,看到底合適不合適”,王扶林如此形容。

壹群不會演戲的年青演員,卻成就了眾多經典熒屏角色。紅學會副會長胡文彬曾評價《紅樓夢》:“忠實地再現了曹雪芹筆下數百個形象鮮明的人物,把毀滅了的美重現在廣大觀眾眼前,這不會由於時間、地點及形式的不同而改變其價值。”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稱贊該劇:“乍展熒窗百態豐,鮮葩閬苑粲新紅。朱樓搬演多刪落,首尾全龍第壹功。”

87版《紅樓夢》已重播千次,成為億萬觀眾心目中的經典,但每次提起來,王扶林都有數不清的遺憾。“我從來不敢回頭看我拍的東西,總覺得這也不行、那也不行,比如鏡頭語言比較粗糙,有些演員契合度還不夠。”

賈寶玉第壹次見林黛玉時說:“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兒見過。”由於當時拍攝條件所限,王扶林沒有將“太虛幻境”“神瑛侍者”“絳珠仙草”等情節列入拍攝計劃。沒有這些場景的鋪墊,賈寶玉說的這句話就會有些突兀。“如果能夠及早發現,用‘閃回’處理壹下就行。還是讀書太淺,對原著理解不到位。”王扶林把頭轉向壹邊,表情凝重起來,似乎在跟自己生氣。

3、“搞文藝創作還是要純粹些,首先應保證質量”

臨近傍晚,涼風乍起,王扶林裹緊外套,繼續聊著電視劇創作。日常生活中,王扶林的話很少,但只要提起《紅樓夢》《三國演義》,就會讓他的話匣子打開。

“領導的支持很重要”,王扶林經常掛在嘴上,它不是壹句客套話,更不是壹句奉承話,而是他多年拍電視劇的深刻感悟。

《紅樓夢》主題曲誰來寫?當年,在這個問題上頗費思量之後,王扶林找到了王立平。不料,臺裏有人寫信給臺長,指責王扶林竟然找壹個寫流行歌曲的人作曲。《紅樓夢》總監制戴臨風把這封信拿給王扶林看,王扶林心涼了壹半。戴臨風問王扶林的意見,王扶林仍堅持讓王立平作曲,戴臨風當場決定:“照妳的意見辦!”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,壹曲《枉凝眉》,成為中國音樂史上的壹座高峰。

類似得到領導支持的事情不勝枚舉。《紅樓夢》拍攝期間,有人寫信給廣播電視部部長,誇大其詞稱劇組風氣不好。王扶林心想,拍不成了,領導肯定讓他們停工整改。沒想到有壹天在樓梯裏,王扶林碰到了時任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阮若琳,把擔憂告訴了他。阮若琳沒有任何猶豫,直接告訴王扶林安心拍戲,“有事我擔著!”

“壹部戲的成功,不是壹個人的功勞,而是集體的智慧。”在采訪中,王扶林反復對記者說,“戲劇是壹門綜合藝術,導演是組織者和領導者,不能壹人包打天下。做壹個電視劇導演最重要的素質就是能夠做到團結全劇組人員,尊重他們的創造精神,並把這壹切吸收過來融會貫通在導演統壹的構思中。”

“黛玉進府”這場戲,王扶林原來設計用七個分鏡頭來拍。當時,攝影師李耀宗提議說,可以用壹個長鏡頭來拍,這樣更具連續性。“我們認為李耀宗的想法很好,就決定用壹個鏡頭來拍,這也成為電視劇裏壹個很經典的鏡頭。”王立平後來撰文回憶說:“倘若沒有團結壹致、相互幫扶的團隊意識,沒有不計名利、不計個人得失的職業操守和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樣壹個目標,絕不可能共同完成偉大的業績。”

“市場經濟對文藝創作產生了壹定的沖擊,有時讓大家變得很浮躁。”王扶林說,“搞文藝創作還是要純粹些,當然要考慮回報,不能只投錢不賺錢,國家也吃不消。但首先應保證質量,其次才是經濟效益,不能壹味地追求賺錢。”

在王扶林家的客廳書架上,擺著壹座嶄新的獎杯。今年年初,安徽衛視將“2018國劇盛典·改革開放四十年特別貢獻人物”的稱號授予王扶林。節目組在邀請函中寫道:“正是王扶林先生與壹代電視工作者對藝術的共同熱愛、敬業踏實、不驕不躁、不懈付出,才托舉了壹部部超越時代、廣為流傳的經典之作,為每壹位電視從業者樹立了職業標桿,也讓國劇精神薪火相傳。”

夕陽西下,暮色四合,記者結束了采訪準備離去,王扶林起身相送,客廳裏的燈光輝映著墻上幾張王扶林拍戲的照片,記錄著壹個傑出導演的榮光。(劉江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