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宇烈:中國文化根本精神

樓先生說,最近幾年,我們都在強調文化自信。但是近百年來,我們對於自己文化的自信實際上是有所丟失的。
他認為,文化自信的前提是要對文化有所了解。如果我們不能清楚地認識到傳統文化在今天的意義,要想建立起文化的自信就很困難。我們對於文化的認識,不要總是以簡單的、絕對的好與不好、先進或是落後來判斷。不同的文化,都是壹種歷史的、區域的產物。文化的區域性是很強的。不同的區域會產生不同的文化,形成不同的文化傳統。不同的文化需要互相尊重,文化的多元性才是人類發展的動力。只有多元,才能夠推動文化之間的互動,彼此取長補短。同時,文化也需要變化,需要壹種內部的認同。不同文化之間的互相吸收,都要保持它自己的主體,否則就會淪為其他文化的附庸。
 楼宇烈: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什么?
中國文化歷來都是壹個多元的、包容的文化,在形成自己主體的根基上,吸取其他文化有益的部分來發展自己。簡單來講,中國文化跟世界其他文化的最大區別,就是中國文化是以向內為主的,而其他文化是以向外為主的。中國文化註重於人自身。人既是萬物的壹員,又與其他萬物很不相同,是最特殊的壹員。其他萬物在自然中生存,它的壹切行為舉止都是被規定了的,沒有多少主體性、主動性可言。唯有人在萬物之間具有相當強的主體性和主動性。中國文化常講“人為貴”,“貴”就是貴重、重要。中國人常把天、地、人三者並稱。天地是萬物的根源,天生地養,把人放在天地之中來認識。
中國文化認為,天、地、人都不是外部世界的某壹個力量創造的。天地自身的變化就有了萬物,就有了人。人因其主體性、主動性,可以與天地並列,“贊天地之化育”,參與到天地萬物的變化中去。《荀子》說:“天有其時,地有其材,人有其治。”“天有其時”,“時”就是四時:春生、夏長、秋收、冬藏。“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”,天的德性,就是因四時而生萬物。“地有其材”,地的德性就是養萬物,自然形成壹個相互循環、自我養育的環境。“人有其治”,“治”就是治理。人在天地萬物之間,就要參與到天地萬物的變化之中去。
中國文化的根本特色是管好自己、管住自己
樓先生問道:我們個人的言行舉止,都是由什麽來支配的?用中國傳統的說法來講,就是“心”。我們的心怎麽想,我們就怎麽去講、怎麽去說。當妳成為壹個人以後,支配妳肉體的活動都是妳的思想、妳的心。我們常說:壹個人的心念很重要。壹念之差,就會萬劫不復。我們需要端正自己的心術。
《禮記·禮運》說:“人者,天地之心也,五行之端也。”人在天地之中的位置,就像心在人體上的地位。人是集五行(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)的精華而成的。人的壹言壹行、壹舉壹動,都會讓天地萬物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。所謂“天人感應”,天地本有自己運行的規則,但人去幹預以後,天地就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。人是很渺小的,但他又能對整個萬物的變化發生作用。道家講順應自然,“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”,就是告誡人們要認識萬物自身發展的趨勢,不能按照人類的想法去隨意改變。
在人類社會中,存在著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系。在人與人的關系中,又有內在的和外在的關系。在中國文化中,宇宙萬物都是自然生成的,不是造物主造出來的,物與物之間有著內在的關系。人與人之間內在的關系,體現為生命之間的血脈聯系。在人與人的關系之間,中國文化強調的是“向內”而不是“向外”,強調任何事情都要反求諸己、反躬自問。古代的射禮,就包含了壹種人文的意義。在射禮中,射中與否,都取決於自己的身心是否端正。射禮本身是壹個正心的過程,告訴人們要保持自己的心正,不能怨天尤人。
中國的教育傳統是“為己之學”。《論語》說:“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。”《荀子》說,“為己之學”就是君子之學,就是“美其身也”,讓自己的人格更加完美。為己之學,就是“入乎耳,箸乎心,布乎四體,形乎動靜”的過程。而“為人之學”,就是“以為禽犢”,把學習當做壹種積攢財富的手段,然後拿著這些財富去做交易。荀子講,為人之學沒有對人生發生任何的作用,只不過是販賣家而已。
中國文化認為,壹切的學習都是為了提高自身。《大學》說:“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。”中國文化又是壹種“修身文化”。《大學》有“三綱領”、“八條目”。“八條目”其實是壹個修身過程。朱熹在《大學章句序》中,把它分為“小學”和“大學”兩個部分。小學的年齡段是8-15歲,主要學習灑掃、應對、進退之節(日常的生活規範)和禮樂、射禦、書數之文(六藝);15歲之後入大學,學習的是窮理、正心、修己、治人之道。這是對“八條目”的簡化與總結,強調把自己“修”好,才能“治人”。中國文化的根本特色,是管好自己、管住自己。
楼宇烈: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什么?
宋本大學章句集註(1217年)
儒教是“宗教”嗎?
中國文化以人為本,體現出壹種人文精神。但真正的人文精神的含義是什麽?《周易·賁卦·彖傳》說:“剛柔交錯,天文也;文明以止,人文也。觀乎天文,以察時變;觀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“人文”最初是與“天文”相對的。“天文”就是天以剛柔交錯而呈現的狀態,“人文”就是人以文明以止而呈現的狀態。中國文化中的“人文”其實與西方文化中的“神文”相對。西方的文化,尤其是中世紀的文化,是以神為主的,壹切以神的意誌為轉移。西方近代歷史上的3次改革運動:文藝復興、宗教改革、啟蒙運動,都力圖沖破神的文化,而建立人的文化。
如果我們用西方宗教“造物主”的觀念來觀察中國的文化,那麽我們會認為,中國文化中是沒有“造物主”的觀念的。“敬天法祖”才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。中國人把祭祀天地的權威都推給了天子,由天子履行祭祀天地的權利,而普通百姓則是以祭祖為主。在上個世紀初,很多人都認為,中國文化中沒有宗教,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。康有為則不以為然。在歐洲遊歷後,康有為認為中國變法的失敗,在於中國人缺少能夠統壹的精神力量(宗教信仰),提出需要壹種宗教來團結國人,即“以孔教為國教”的觀點。但在當時遭到壹片反對。有趣的是,章太炎雖然反對康有為“以孔教為國教”的說法,但他也認為中國需要壹種宗教信仰,提出了“以佛教為國教”的看法。
樓先生認為,康有為的認識很有意義和價值。中國的孔教和西方的耶教很不壹樣。前者圍繞著人展開,是壹種人道宗教;後者圍繞著神展開,是壹種神道宗教。樓先生認為,我們對於“宗教”概念的認識還需要進壹步探討。宗教並沒有壹個固定的形式,不壹定要有壹個造物主的信仰才算是宗教,更不壹定是壹神的信仰才算宗教。簡單說儒教是宗教當然不對,因為它的文化樣式就不壹樣。古代的文化樣式是壹個綜合性的文化,而我們今天的文化是壹種分科型的文化,把文化分成科學、宗教、哲學、藝術等等門類。但在古代,宗教、科學、藝術、哲學往往是混融在壹起的。所以,簡單認為儒家就像今天的宗教那樣,很單壹的話,當然是不可取的。但如果認為,儒家裏沒有宗教的內容,也是不對的。儒家教導人們不要忘掉祖宗,不要忘掉天生地養,就像西方文化中教人不要忘記上帝造人壹樣。中國文化認為,做人不能忘本,做人要有感恩心,要有敬畏心;而做了壞事,就要受到天譴和祖宗的懲罰。從這個角度講,二者是壹樣的。但中國文化不是建立在離開我們世界的、在我們世界之上的壹個造物主的信念上,而是建立在我們的世界之中。中國文化強調人的自覺,由人的自覺落實到人的自律。而這壹點,在儒家的身上體現最為明顯。
發揚中國文化的自覺自律精神
孔子思想中最重要的,就是強調“仁”的概念。孔子之所以強調“仁”,是為了挽回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狀態。怎麽挽回呢?就是把妳壹切的行為都回到周禮上去,回到原原本本的“仁”。《荀子》說:“智者自知,仁者自愛。”《老子》說: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”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,就是自愛。只有自愛的人,才會去愛人,也才會被人愛。壹切都要從自身做起,才是中國文化自覺自律的理念。
自覺自律,也是壹種道德的觀念。在先秦時期,“道德”是與“仁義”相對的。道德是壹種天性,而仁義是壹種規範。在某種意義上講,仁義也就是壹種修飾。“質勝文則野,文勝質則史。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”能夠把內心的質樸與外在的修飾結合起來,這才是真正的君子。外在的表現都是內心本質的壹種表露。文明以止,也就是要通過外在的教育,讓人明白“止”的道理。
所謂的“禮”,它的作用在什麽地方?“禮別異”,就是通過禮,讓我們認識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同狀態及區別。人與人是平等的,但不等於人與人的身份是壹樣的。我們要通過禮來認識不同的身份,還要認識到不同身份背後擔當的責任和義務。作為父母,“生而養,養而教”就是他們的責任;作為子女,“父慈子孝”,對應的責任就是孝(還包括順、敬等)。父母養育子女,子女孝敬父母,是壹個自然的過程。樓先生認為,魏晉玄學家王弼對“孝”的定義最為妥帖:“自然親愛為孝。”孝是壹種自然親愛的倫理。相比於西方文化,中國的傳統文化更強調職責,強調盡倫盡職。教導人們通過禮樂教化明白自己的身份,然後按照自己的身份去盡自己的職責。
人類不僅需要自我管理、自我節制,還需要把這種管理與節制擴之於萬物中。談到北京的變化,樓先生戲稱自己是“北京水資源匱乏的見證人”。1955年,他到北大求學,那時的海澱區,還隨處可見水塘。而現在,很多水塘都消失了。現在我們強調“生態倫理”很重要,但樓先生還壹直呼籲要建立“科技倫理”。什麽是“科技倫理”?就是在我們人有能力去做的時候,還要考慮該不該做。要更多地考慮到我們跟萬物的關系,考慮子孫萬代的事情,考慮到能不能可持續發展。這是壹個人的自我認識問題,也是壹個科技倫理的問題。我們人要有壹種自覺性,也需要發揚中國文化的自覺自律精神。
人文文化,還可以相對另壹面來講,就是物文文化。物文文化,就是壹切以物為中心。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,引起了西方很多人的思考。人從神的光環下站出來了,本來應該更理性。可是,人怎麽能做這樣沒理性的事情,去發動戰爭呢?壹切戰爭最後的目標,不就是爭奪資源和財富嗎?為了爭奪資源財富,人類可以互相殘殺,做出非常不理性的事。人的自我主體丟失了,變成了物的奴隸。有的學者提出:我們現在還應舉起人文主義的大旗,被稱為“新人文主義”。也就是要重新樹立人的主體性,回歸自我。但真正要做起來,卻是很困難的事情。(文/鄭豪)
轉自澎湃新聞:http://www.thepaper.cn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