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愁就是家鄉那棵老樹

 

我種過不少樹,但哪些樹是自己種的,大多數都像做過的夢壹樣忘光了。只記得種樹時的壹些情景。老家有個芭蕉園,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父親弄回來壹批柑橘苗,想把芭蕉園變成柑橘園。他揮汗如雨地挖好坑,我幫忙把樹放進去,然後在上頭蹦噠,把土踩實,再澆上水。澆水的時候,我似乎看到它的根須像蚯蚓壹樣長出來,葉子開始伸展,那些柑橘樹很快開出白花,橘子綴滿了枝頭,跟我壹個姑姑家的柑樹壹模壹樣。有壹年我去她家玩,塘塍上那些柑樹掛滿黃澄澄的柑子,差不多像碗口那麽大——也許沒有,不過小時候什麽東西都覺得很大,包括毛毛蟲。

父親說柑橘樹種下三年才能結果,我壹直沒有見過它們果實累累的樣子。我小學畢業上了初中,後來又念高中、大學,那些柑橘樹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,這說明我可能從小就是壹個在乎過程而不太重視結果的人。我還繼續種著樹,作為我當年上學時的“必修課”,小學、中學和大學母校的校園都有我種的樹,但我記不清哪棵是我種的了,就像明朝的慶成王朱濟炫認不出他的兒子壹樣——他生了整整100個兒子。

(念小學時球場旁才種下的筷子大的案樹苗,居然長成了壹株參天巨樹。)

 

參加工作後我還在種樹,種的是榕樹。每次騎車或開車經過北海大道西段,看到那些枝繁葉茂的大榕樹,我約略記得其中有兩株是我種的,同時想起東晉的“國防部長”桓溫,帶兵打仗的壹介武夫,北征時經過金城,看到年輕時種下的柳樹已經有十圍之粗,居然眼淚撲簌簌掉下來,發出“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!”的感嘆。我種下的榕樹已經比電線桿還粗,它們提醒我在這個城市已經呆了整整四分之壹世紀。

榕樹有壹種說法,榕樹不容人,不適宜種在房前屋後,我覺得這是胡扯,可能是因為它的根須伸得太遠的緣故。搬到現在住的小區時,我在屋子後面的水井旁,種了兩棵陰香樹,是壹個朋友送的苗,剛種下去,它們就按捺不住地噌噌往上竄。有壹天晚上我在水井旁扶著樹出神時,感覺到樹幹在我手掌裏不斷脹大,我用兩個虎口也箍不過來。第二天我連忙把它們挖起來,移到了小區大門口。人說“樹挪死,人挪活”,它們卻壹點也不受影響,削得光禿禿的樹梢隔天就長出了新葉,很快就“冠”蓋如雲。

我在水井旁原來還種了兩棵石榴樹,它們比那兩棵陰香樹長得還快,有壹天我無意中擡頭,驚訝地看到樹上像掛滿了小燈籠,全是沒有熟的石榴,跟葉子混在壹起,不註意根本看不出來。每年這兩棵樹都像履約壹樣,掛滿了石榴。熟透了的石榴每天從天而降,砸在樹下停放的汽車上,還常常砸中人們的腦袋,每次從樹下走過,我都雙手抱頭,生怕被砸得腦袋開花,整個小區飄溢著石榴的芳香。如果只是躲避石榴的襲擊,倒沒什麽,問題是它們長得實在太快,樹根把水井旁的地面都拱了起來,我只好強忍不舍把它們砍掉。砍樹的時候,堅硬的樹幹震得我手臂酸疼,樹屑紛飛,像它們飛濺的眼淚。

“桃樹向門,蔭庇後昆;門前有槐,富貴生財”,建了房子,應該在房前屋後栽上樹,如果壹幢新房子周圍沒有種樹,就像壹個人臉上缺了鼻子耳朵差不多。我想起小時候外婆家廚房的後門外,也種有壹棵龍眼,雖然不高,但開了好幾杈,每次壹到外婆家,我就像猴子壹樣爬到樹上玩。我甚至忘記了往外婆家的路,卻記得那棵龍眼樹虬枝盤曲的樣子。

我印象最深的樹,莫過於小學校門口那株(見題圖),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它的學名,它高大地屹立在村口小學的石階最高處,樹幹要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,表皮粗糙得像長滿老繭,裸露在地面的根須,像彎曲的蟒蛇。它像當年電影《廬山戀》中的張瑜,頻繁更換衣服,春天壹身嫩綠,夏天壹襲翠袍,秋天壹件灰衣,冬天葉子掉得壹片不剩,任性地“不掛片縷”。每年長新葉的時候,幾乎壹天壹個模樣,枝頭先是嫩黃,而後變成淡綠,而後深綠,而後滿樹蔥蘢;秋風乍起,樹葉又由綠轉黃,變成灰褐色,隨風簌簌飄落,最後剩下鐵線壹樣的枝條。當所有人都以為它已經枯死時,在脈脈春風中,它又開始新的輪回。

心在別處,即為流浪(圖片取自網絡)

我不知道這株無名大樹的年齡,村裏超過壹百歲的人說,他們小時候樹就是這樣子。對我來說,老樹就是老家,每次回去,它最先撞入眼裏;離開時身後好像壹直馱著它的陰影。我常常想,這樣壹株奇異粗碩的大樹,要不是生在這樣的窮鄉僻壤,早就“揚名立萬”,位列“公卿”,成為所謂的珍稀古樹了。杜甫惋惜孔明廟前的老柏,“落落盤踞雖得地,冥冥孤高多烈風……誌士幽人莫怨嗟,古來材大難為用”;而元稹則感慨華山的松樹“閑在高山頂,樛盤虬與龍;屈為大廈棟,庇蔭侯與公”,誰對誰錯,真的壹言難盡。 “君自故鄉來,應知故鄉事,來日綺窗前,寒梅著花未”,王維見到故友,最想問的是老家那棵寒梅是否已經開花;魯迅對於童年的天堂百草園,壹直記得高大的皂莢樹,還有曾經爬上花壇去折花的臘梅、尋蟬蛻的桂花樹。我到過百草園,仰望著那幾株高出屋頂的大樹,想像它們伴隨這位偉大作家童年的情景。故鄉又叫鄉梓,但不管是梓是樟,是梅是槐,還是松或柏,樹是人們對家鄉共同記憶的符號,它們的年輪刻著童年往事、歲月變遷。走出去的人,背井離鄉,甚至漂洋過海,在異域他鄉開枝散葉,所謂的鄉愁,除了屋頂的裊裊炊煙、小河的潺潺流水,最深最濃的那是家鄉那株永遠不老的老樹。 來源:微信公眾號“狐眼碌碌”。